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环卫工的黄昏

  夏芝元是一个68岁的老人,湖南蓝山县人。他见人总是憨憨地笑,右侧掉了一颗大牙,笑起来更显出他的朴实。

  他死的时候,身上还穿着那件绿色的环卫服。

  那天早上5点多钟冒着雨出门工作,回家以后很快就爬不起来了,上午10点多钟来了一个做医生的老乡,给他看了看。下午3点多,他躺在床上“呜呜”地呻吟,声音渐渐地弱下去、弱下去……

  工友、老乡唐光忠说他是脑溢血,不过因为是回家才死的,所以不算工伤。

  那天是2014年5月22日,“气温26℃到31℃,中雨,风力小于或等于3级,无持续风向”。

  唐光忠多次处理老乡的猝死,已没有悲伤,在他看来,这就是宿命。

  一个多月前,一场“环卫工被打”事件让他们成为舆论关注焦点。暴徒很快被警方刑拘,到现在,相关问题政府也已妥善处置。

  事件告一段落,但环卫工的生存境况,无法让人忘记。

  环卫工的生存境况—那是主流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—存在于我们的心里。当很多人遗忘了他们时,我们愿意做出记录,“回应他们的存在”。

  归 宿

  李有才没有才,他不识字;也没有财,穷了一生。

  他是东莞莞城街道一名58岁的环卫工,他最怕的事情是下雨。下雨也得工作,容易生病。一天只有40多块钱工资,感冒一次就要花几百元,没有社保,都是自己掏,掏得心疼。

  夏芝元死去那天就是下雨。

  他的家在戴屋庄一个老旧小区的3楼平台上,一二楼都是商用,3楼分布着住户们的杂物房。一间杂物房约有3平方米,他和妻子免费住在其中紧挨着的两间,住户看着心酸,也不赶他们走。

  在“房间”旁边用油纸搭了一个小窝棚,就是厨房。没有水龙头,他们只能长期“偷水”,住户阿忠说,可能就是在水管上钻一个小孔。小区知道,但也因同情而放任。

  他们跟3楼的住户们也没什么交道,只是跟阿忠比较熟。阿忠常常给他们一些肉菜,每年中秋节都给他们一盒月饼,他们感激在心,有时候就主动帮阿忠搬搬东西。

  那天,妻子回了湖南老家照看生病的老父亲,只有夏芝元一个人在。上午11点,阿忠看到同乡的医生来看他,下午3点多就听得他呻吟声大作。阿忠心想,医生来过,应该没事,所以也就没在意。

  随后阿忠出门,回来已是五六点钟。一般这个时候,夏芝元都在收拾扫地时捡回来的一些废品,叮叮当当地响,这天下午那个角落,却死一般地沉寂。

  第二天上午9点多钟,工友见他没有上班,到家里找他,还开玩笑,拿棍子去捅他,骂他“懒虫”,才发现他已经僵硬,穿着他的绿色环卫服。

  唐光忠说是脑溢血,不过据说不是在工作时间溢的,所以没有赔偿。儿女们过来,处理完后事,把夏芝元捡来的一大堆废品卖掉,全家人就都回了蓝山老家,不再来东莞。

  今年过年,夏芝元夫妻还与儿子、儿媳、孙子、孙女一起在这两间“房间”里过年。李有才说夏芝元很老,但是很健壮,力气很大,拉着满满的一车垃圾上坡,好像并不费力,谁知道这么快客死异乡,老无归宿。

  客死异乡,就是归宿。

  除了《南风窗》记者,至今没有其他人对他们的死亡表示过兴趣,他们自身也不感兴趣。经过细致的多方询问,记者记录下一份死亡名单,上面的每一个名字,都是东莞莞城街道的蓝山籍环卫工人:

  十多年前,蓝山县毛俊镇沿田村人邓某阳(大家都想不起中间那个字),在运河西边冒雨工作,掉入河中溺亡;

  五六年前的一天,下雨,晚上8点多钟,蓝山县毛俊镇沿田村人黄大哥,在金澳花园附近扫地时,车撞身亡;

  2001年,蓝山县毛俊镇人唐仁响,工作5年,上班时间死于东湖花园附近马路;

  2009年10月,蓝山县毛俊镇人钟金生,工作14年,死于脑瘤;

  2010年7月6日,蓝山县火市乡人雷爱嫦,工作8年,连续加班6天后在岗位上突发脑溢血瘫痪,2013年9月22日死亡;

  2012年4月,蓝山县毛俊镇人李先进,工作12年,死于肝病,父母儿女靠妻子继续做环卫工养活;

  2012年,蓝山县毛俊镇人雷大哥,车撞身亡;

  2013年7月4日,蓝山县毛俊镇人雷爱媛,工作6年,下班后突发脑溢血死亡;

  2013年12月8日,蓝山县毛俊镇人谭代福,年仅18岁,未婚,死因不详;

  2014年5月22日,蓝山县火市乡人夏芝元,工作8年,下班后突发脑溢血死亡;

  还有信息不详的蓝山县人李格解,病亡……

  环卫工人强调,这是一个不完全的名单,有一些已经记不起来了。有些人得到了几万元的补偿,有些人分文未获。

  看上去,其中少数人的死因似与工作无关,不过工人们强调,他们没有社保,也没有过一次体检。

  生 存

  社保和体检都是奢侈品,工作仅是为了生存。

  环卫工人唐世东说,在莞城,约有800多名环卫工人,其中六七百名是湖南蓝山县人。

  这个县为何盛产环卫工?雷建基说,其实是盛产工人,该县总人口40万人左右,目前有6万多人在东莞打工,所以他们在东莞设立了驻地机构。

  莞城街道这些蓝山籍环卫工,大多在50岁至65岁的年纪,大部分人在90年代中期到东莞工作。

  时间往回推20年,他们都正当青壮年。那时,他们的孩子已经到达学龄,当时义务教育自费,家庭开支渐渐到达顶峰期。在农村务农,仅能获得一些粮食,难以得到急需的现金。而那时的东莞,在中国代表的正是现金,于是这些人开始了背井离乡的生活。

  李有才1995年到东莞,那时工资是550元,妻子350元,虽然低微,但比在家里好。

  做环卫工,意味着全年无休。“一年365天,没有一天假期。”李有才19年来没有回过一次老家过年,其他人也差不多,大年三十还要加班到12点,“创文创卫”更是加倍繁忙。

  生病了,家里出事了,也不能请假,那就找人代班。代班就是把自己负责的区域让旁边的工友一起清扫,当天的工资就给代班工友。

  所以,生病最麻烦,不但那段时间工资归于他人,还要出医药费,把相当一段时间的工资也赔进去。

  一般来说,生病是因为淋了雨,所以他们最憎恨下雨。

  一天扫地3次,清晨,天未放亮扫一次,中午12点到1点半扫一次,晚上七八点钟扫一次。

  拿到的工资是东莞最低的工资—这个“最低”不是估计,因为他们的工资等于当年东莞“最低工资标准”。在劳动力供给不足的背景下,这一标准就像专为他们而设立。

  目前东莞的最低工资标准为1310元,这就是李有才他们的基本工资。说是“基本工资”,是因为去年5月份开始还加了280元,这是每个月8天周末的加班费。除此之外,他们能够数出来的,就是一年几十元的意外险,中秋节的两块月饼,和大年初一的20元红包。

  这个收入在东莞,如果考虑病痛、变故、礼节、习俗等开销,无论如何节省也不足以维持生存。

  去年11月,邓秀来因为工作劳累过度,突发肠梗阻并发阑尾炎,做了一个大手术,花掉1.4万多元,由于没有社保,全部由自己负担,一年的工资基本打了水漂。

  所以他们往往“打几份工”,额外的工作包括捡拾废品、当晚班保安、推着小车上街卖水果、帮人在街上发传单等。

  夏芝元夫妻既捡废品,又推一辆小车到莞太路上的智通人才市场门口,卖切开的菠萝。唐光忠则在医院当晚班保安,他每天最多睡4小时的觉。

  打心里,他们自己都鄙视自己的工作。

  “这是一种最下贱的工作”,这是他们的自白。他们是一群没有社会存在感的人,因为几乎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存在。李有才说,只有当环卫工们都不工作的时候,街上垃圾成堆,人们才能想起他们。

  当然,他们偶尔也能收获感动。李有才的妻子邝竖英也是一名环卫工人,曾被公交车撞伤,一名附近的东莞本地人仗义出手,打电话给自己在交警支队工作的弟弟,帮邝竖英拿到了赔偿。

  司机问这名本地人为什么多管闲事,他说,他们在我家附近扫地扫了十几年,扫得很干净,不能欺负他们。

  对于邝竖英而言,这是值得说上一辈子的感动—她喜欢别人说她扫得干净。

  “二老板”制度

  58岁的陈延飞20多年一直在莞城做环卫,家里人今年已经劝他辞工回家养老,但他说自己还没到“退休年龄”,准备再干几年。

  干劲十足的他,等来的却是被逼走的职业黄昏。

  今年7月1日,莞城八大社区的环卫工作迎来了新的承包公司,新企业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试图将这些已经老去的环卫工赶走,最后酿成了8月25日的暴力事件,导致陈延飞等多名工人受伤,陈延飞受伤最重,左腿骨折。

  蓝山县驻东莞流动人口综合服务站主任雷建基分析,新的承包公司试图赶走老环卫工,很可能是因为考虑到无限期劳动合同带来的预期养老负担。

  不过工人们不懂这些,他们接触到的信息就是要减员,“原来三四个人做的事情,减到一个人做,不给这么多人饭吃”。

  这种最朴实的逻辑,却恰恰说中本质。

  起初,环卫工人们隶属莞城环卫所,是官方直管的单位。2006年开始“市场化改革”,环卫工作被企业承包。唐光忠说,就是按照人员数量、工作面积等指标,中标公司以一个全年打包价格从官方获得承包经营权,或自己经营,或赚上一笔钱后转包出去。总之,环卫工人的工资、福利此后就转由企业承担。

  这意味着,承包企业全年收入是既定的,如果试图提高利润,约略有三个途径:一是降低管理成本,但这一方式的挖潜空间十分有限;二是压低工人待遇;三是减少员工人数。

  第二点和第三点实施起来不需要太高的技术性,而且考虑到在实施第三点的基础上企业仍然有冲动附加实施第二点,那么环卫工人的工资总是全市最低、没有劳动合同、没有社保就很好理解了。制度本身,已经将承包企业和环卫工人推到天然的利益对立局面上去,企业和工人是一种零和博弈处境。

  唐光忠现在负责6600平方米的清扫工作,按照两年前的承包价,每平方米为6.4元/年,那么这一区域里,企业能够从官方获得的拨款就是42240元。这一数字,约等于东莞一名产业工人当前的全年收入。

  而现在唐光忠实际获得的收入是(1310元+280元/月)×12个月=19080元,不到官方拨款的半数,拨款大部分成为企业成本和利润。

  不难看出,在不增加拨款,也无法规范利益分配的条件下,“市场化改革”事实上必然形成一种“制度性剥夺”。

  在环卫工人们看来,正是“二老板”制度,直接导致了他们没有社保、公积金和其他合法福利。

  老 去

  如果取消承包环节,又是怎样的一番境况呢?

  南城路,一段属于莞城,一段属于东城,同一条路上的环卫工人,待遇就有云泥之别。

  属于东城的路段,由东城街道岗贝社区负责,这一社区的环卫工作一直未被承包,由社区直管。该路段的东城环卫工人告诉《南风窗》记者,他们每月工资2500元,中秋有1000元节日费,春节有3500元节日费以及1000元红包,一年中有6个月发放高温补贴,每月150元,有社保,有公积金,每个月还有4天假期。算下来,他们的全年收入与唐光忠负责的清扫面积的官方拨款相当。

  这让就在南城路上居住的李有才夫妻无法抑制歆羡之情。

  过去3年多的时间里,莞城八大社区的环卫工作由一家名为“绿宝石”的企业承包了两年左右,后来因为扣罚苛刻、无利可图而放弃承包。

  陈延飞说,公用事业服务中心每天都会派人去路面上拍照片,有垃圾的地方拍下来,就扣企业的钱,负责拍照的是原来环卫所的老员工,他们的收入直接和拍照罚款数量挂钩,所以积极性很高。

  唐光忠那时还是“主管”,他回忆,一个月60万元的打包收入,最多的时候“绿宝石”曾被扣过23万元。原本被拍照以后,工人也要扣钱,但那点可怜的工资已经扣无可扣,企业也不忍心。“后来工资都发不起了,公司只好放弃了。”

  去年4月1日到今年6月30日的15个月里,因为承包公司缺失,环卫工作收归莞城公用事业服务中心直管,直到7月1日才迎来新的承包企业“聚某盛”公司。

  赶人,按照逻辑顺延,并不意外地发生了。

  对于环卫工们而言,老了,始终要面对某种归宿。当青春完全失落之后,回到离开几十年、已经陌生的老家可能也是最终的选择。

  作为工人们仰赖的家乡官员,雷建基出面在当地政府与工人之间斡旋,连日的劳累让他中了暑,猛地仰头,喝一瓶药水,有几滴洒在《南风窗》记者的笔记本上,空气中一阵浓烈的藿香味。

  他说,自己很想叫老乡们“回家”,老家现在也有了工厂,待遇比在这里做环卫工好得多。不过一下子安排不了这么多人,除了岗位,还有他们孙辈的读书问题要解决。“只能慢慢去消化。”

  李有才习惯了每天清晨5点钟出门工作,协调期间的几天无班可上,仍然在4点多钟就会醒来。

  有活干,他就不嫌辛苦。

  “要说辛苦啊,19年来,2009年—东莞评上全国文明城市那一年—最辛苦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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