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月26日2时35分,辽宁省阜新矿业(集团)有限责任公司恒大煤业公司矿井发生重大煤尘爆炸燃烧事故。28名矿工的生命逝去。
一周后,国务院安全生产委员会对这起事故的通报中指出,该矿现场安全管理混乱,“三违”问题突出,采煤工作面违章放炮,放炮没有按规定撤人、设警戒。该矿存在北翼153采区回风巷瓦斯超限,没有及时撤出作业人员等问题。
这次并非阜新矿业集团的首次矿难,过去十年,该集团下属煤矿发生了至少6次大小矿难。正如国务院通报指出,该集团没有深刻吸取2005年孙家湾煤矿“2·14”特别重大瓦斯爆炸事故、2006年五龙煤矿“6·28”特别重大瓦斯爆炸事故的教训。
矿难也是煤炭之城阜新难以抹去的伤痛,近十年来,阜新发生过至少12起大小矿难事故。上次矿难伤者尚未出医院,新矿难伤者已入院。
随着煤炭资源的日益枯竭,阜新逐渐走上转型之路,子承父业的矿业工人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全新的发展。
恒大煤业公司又恢复生产,可王嫩生下井的心态变了。
向着漆黑巷道的尽头迈步,埋头走上近50分钟,就会到达每天工作的180米宽的采煤工作面。
在过去的两年,王嫩生几乎每个工作日都重复这段旅程。抵达工作面后,擦一把汗,王嫩生会长舒一口气,和工友们开几句轻松的玩笑。
但从11月28日恒大煤业复工后,王嫩生没有了往日的轻松。他在井下总能看见矿难时那一幕:作业区一片狼藉,破碎的靴子、头灯、工作服。
11月26日凌晨2时35分,辽宁阜矿集团恒大煤业回风顺槽发生重大煤尘爆炸燃烧事故。截至12月1日已造成28人死亡、50人受伤。伤者多为头部、躯干、四肢烧伤和呼吸道灼伤。
那天,王嫩生下午上班,逃过一劫。这名已下井10多年的工人,目睹着阜新这座资源枯竭型城市里一次次矿难,和它的转型之痛。
“飓风一样”的矿难
高浓度瓦斯矿井凌晨突发爆炸,巨大冲击波将矿工们掀翻在地。幸存的矿工们说,没人知道爆炸点的惨烈
罗锋对矿难最直观的印象就是“像飓风一样”。
他今年55岁,在矿上“服役”30年。安全退休是他期待的圆满结局,26日的爆炸差点击碎了罗锋这一愿景。
罗锋对死没那么恐惧。他曾真切目睹过。1998年1月24日晚,王营煤矿北翼发生特大瓦斯爆炸,死亡78人。他曾清洗遗体,穿戴干净后入殓。“以前路边碰到死耗子都吓得一激灵,现在都不怕了。”
11月26日凌晨2点多,罗锋离开作业区,来到巷道上,忽然一声闷响,“瞬间,飞沙走石向我们砸来。”150多斤的罗锋“飘了起来”。他感到十几根铁链条一起抽打他的后背。
恒大煤业已经开采到了深层煤,这一煤矿属于高浓度瓦斯矿井。
事发前,在一条回风巷道里,五名矿工正在钻眼抽放瓦斯。其中四名工人原本是阜矿集团救护队,最近两个月被临时调度到恒大煤业的矿井,负责钻孔。
工人们感到风在瞬间停顿了一下。一名工人刚运送完钻杆子,坐在地上,突然像挨了一记重拳,掀得他站了起来,来自巷道的巨大冲击波,将他们掀翻在地。
爆炸引发的巨大冲击波像恶魔一样在巷道里钻来蹿去,摧毁一切。张明和11位工友负责巷道维护,面前的木头风门,瞬间瓦解。
在风门另一侧,一个火球贴着张明右耳飞来,他昏厥过去。这次事故后,11人中,只幸存了他和两名工友。
另一条巷道跑出来的工人,满脸黑灰,他身上的皮肤烧得像过火的纸张一样,马上要掉下来了。左侧腹部有东西往外流,另一名工人帮着用手捂住。曾目睹过一个朋友烧伤的矿工刘志群猜测,严重烧伤的这一刻可能感觉的就是热,还没到疼的时候。
从昏迷中醒过来的罗锋借着头灯的光亮,看了看手表,大概2点40分。他鼻子和嘴都呛满了灰尘。
罗锋他们拾起地上的头灯,往外走。一路上,谁也没说话,他们还不确定能否走出去。
救护车等候在井口,工人陆续被送往医院。幸存的矿工们说,没人知道爆炸点的惨烈,“生存的可能性太小了。”
被“压缩”的爆破
在安全与效率的矛盾下,事发煤矿里违规放炮甚至是常态,60分钟的程序被压缩为20分钟
事故中,爆炸点有24名工人当场死亡,50多人受伤。逃生出来的工人,有的在距爆炸点300米的巷道内作业。
12月3日,国务院安委办对恒大煤业事故原因进行了通报。通报中指出恒大煤业现场安全管理混乱等诸多问题。
通报称,采煤工作面违章放炮,放炮没有按规定撤人、设警戒。该矿北翼153采区回风巷瓦斯超限,没有及时撤出作业人员。该矿同时安排大量人员在采煤工作面及上下顺槽平行作业。
通报还提到,该矿违规使用局扇和挡风帘排工作面上隅角的瓦斯。
对于通报中提到的违章放炮,一名矿工告诉新京报记者,这种违规操作并不是偶尔现象,在安全与效率矛盾的情况下,甚至是一种常态。
煤矸石会阻碍采煤机切割,矿工会放炮,将其爆破。相关的安全规定则非常严格。要求放炮员距炸点至少要100米,炸药周围空间要冲洗消尘等。爆破前,还需经过安检员、班长、副队长、瓦斯检察员以及放炮员五人联合签字。
这名矿工说,矿里几乎每天采煤都会遇到煤矸石,如果严格遵照程序执行,每次放炮至少耗费一小时。在此期间,所有机器、工人停止作业,会严重影响效率和产量。这也意味着放炮员操作太慢,往往招致生产班长的责骂。
因此在实际操作中,放炮员往往忽略安全规定。距离爆炸点五十米就引爆炸药,甚至省去在煤矸石上打眼封堵炸药的环节,直接将其放置在矸石上。这样只需20多分钟便完成爆破。
除违章放炮,另一受伤矿工也对违规用人提出质疑。
他提到,他和另外三名工人不是恒大煤业的工人,而是阜新矿业集团救护大队队员,根本无瓦斯抽放经验,但在两个月前却被临时抽调过来打煤眼放瓦斯,由恒大煤业指派一名老工人带队作业。
这名工人说,抽放瓦斯是很专业的技术,矿里的工作应职责清晰。
无法平复的伤痛
曾有安全质量标准化美誉的阜新煤矿,十年来6起事故,许多伤者至今未出院,他们是矿难频发的见证者
在阜新矿总医院和平安医院,一些重度烧伤的病人仍在隔离治疗中。
作为专门收治阜新煤矿矿难受伤矿工的平安医院,医护人员再次进入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。新一批伤员的到来,也触动着另一群病人和家属的神经。至今,这里仍收治着2005年孙家湾矿难、2006年五龙矿瓦斯爆炸的伤者。
孙家湾矿难,是阜新近十年来大大小小的12起矿难中,最严重的一次事故。事后调查发现,瓦斯监控值班室值班人员及有关负责人,在瓦斯监控系统报警后长达11分钟时间内,没有按规定实施停电撤人措施。随后,有33人被追责。
冯宪柱是孙家湾矿难中掘进段的59名工人中唯一的幸存者。他已在平安医院住了10年。
虽然冯宪柱保住了命,但一氧化碳中毒后,他大脑、小脑严重萎缩,精神思维严重障碍。他会经常问妻子张莲,“我吃饭了吗?我几岁了?”最近几年,他多次出现血栓、脑出血。
事故后,张莲的全部生活也被压缩在平安医院一间十几平米的病房里。
她辞去工作,照顾丈夫,靠着丈夫2000多元的工资和600元的护理费,一家人生活陷入了贫困。
张莲已经不大知道朋友们的近况,很多已断了来往。当从别人那里听说一位好友的女儿结婚时,她有些失落,“那闺女的小名儿都是我给起的。”
另一位住院者李俊福,是五龙矿事故的幸存者。
五龙矿属于高瓦斯矿井。事发时,332采区集中皮带机尾处的盲巷密闭失修,未及时修复,瓦斯渗出,自燃导致发生瓦斯爆炸事故。国务院的事故调查报告显示,该矿瓦斯管理混乱,不重视密闭管理。五龙矿所属的阜矿集团,对其管理监督、检查、指导不力。
李俊福曾一度出院,但在家经常会砸毁家具,甚至砸伤妻子。“他情绪随时都能崩溃,还处于瓦斯爆炸的恐惧中。”妻子说。为防止他做出过激的事情,李就此住进了平安医院。
这些陪护家属说,平安医院一批批的伤者是阜新这座城市矿难频发的见证者。
在阜新,人们谈及矿难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。
恒大煤业公司所属的阜新矿业集团,系辽宁省属重点国有煤炭企业。最近的12起矿难中,6起发生在阜新矿业集团下属煤矿。
这些矿难至少造成286人死亡,4人下落不明。这些涉事的煤矿无一不是“四证一照”齐全企业。
荣光与冷落
阜新的兴衰皆源于煤,曾经为建国初各项建设输送源源不断的煤炭资源,进入21世纪,资源枯竭带来城市的衰败
寒冬的气温不断下降,强劲的北风连吹几天后,城市上空终于有了淡蓝的底色。从很远处就能看到阜新发电厂高耸的粗口烟囱冒着白烟。
这似乎已经成为这座煤电之城的标志。周边的居民每天从烟雾的方向就能判别出风向。
这些天,在出租车司机、饭店的食客、楼前晒太阳的老人那里,总能听到“王营矿”的话题。他们还不习惯叫恒大煤业,2004年4月阜矿集团恒大煤业有限责任公司由破产的王营煤矿重组组建而成。
“我家附近有两个王营矿的死了,”一位清河门的出租车司机说。“我不是那个班的。”饭店里一个男人对朋友说,说完举起一口杯啤酒,一饮而尽。
这座城市,总能从任何一个角落,找到和煤矿、矿工丝丝缕缕的联系。很多出租车、三轮车司机是从清河门、平安矿下岗的。街边摆摊的就有刚从矿上退休的,很多人的亲戚或朋友仍在矿上做事。白天,很难遇到矿工。他们不是在井下,就是在家中睡觉。
阜新,位于辽宁省西部,为沈阳经济区重要城市之一。初步探明,阜新有38种矿藏,矿产地228处。其中煤的储量较大,资源储量达10亿多吨。
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从新邱到清河门是阜新的百里矿区,为共和国成立之初的各项建设输送煤炭资源。
阜新的兴衰皆源于煤。
进入21世纪,阜新的煤炭资源开始枯竭。
2001年3月30日,伫立在阜新大地上的东梁矿、平安矿、新邱露天煤矿经国务院批准实施全面破产。2002年4月,曾经是亚洲第一大露天煤矿的海洲矿因资源枯竭而申请破产。
曾经的辉煌,如今都成了煤城路上的一处处“遗迹”。
煤城路边一个歪斜的公交站牌写着“一坑”,这曾是高德矿一坑,大概20多年前闭坑,生锈的铁门紧锁,院子里是堆积成小山的煤矸石。
“一坑”对面是“海州露天矿国家矿山公园”。这是一个南北约2公里,垂直深度350多米的巨坑。从1953年投产到2005年退出历史舞台,这个海州露天矿贡献煤炭24亿吨。成立矿山公园后,夏天的夜晚,这里会迎来跳广场舞的老人们。
如今,海州露天矿已经闭坑破产。深处升起缕缕烟雾,这是露天煤矿的自燃现象。整个矿坑一片灰蒙蒙,矿坑边缘偶尔会有滑坡发生,这也成为阜新治理地质灾害的重点区域。
转型之难
2001年12月,国务院正式将阜新市确定为全国第一个资源型城市经济转型试点市,阜新走上转型之路
“九五”期间,阜新市GDP年均增幅仅为2.1%,2000年降至0.2%。
据2003年的报道,当时阜新全市处于月收入156元最低生活保障线以下的居民有19.98万人,约占市区人口的四分之一。而矿务局40万矿工已经有20万人下岗。
国家计委先后于1992年11月和1997年4月,就下发文件,支持阜新转型,几位当时的国务院领导同志都做了批示,但阜新转型仍没有提上日程。
到2001年5月阜新转型迈出尝试性一步,方向是发展现代农业和农产品精深加工业。
阜新还成立转型办公室,通过社区企业发动广大下岗职工走转型之路。
2001年12月28日,国务院正式将阜新市确定为全国第一个资源型城市经济转型试点市,接着,举全市之力建成了国家级液压装备制造业基地。风是可再生资源,阜新又有“风口”优势。几年间,阜新风电遍地开花,到处可见高大的风车在转动,开发可再生资源,发展新兴产业,已成为阜新新的经济增长点。
“全新的未来”
尽管矿工工作劳苦、有风险,但受伤矿工孙原泽仍打算伤好后继续上工,他希望为儿子赚取大学学费
一片高楼矗立在阜新东北方向东山平缓的山坡上,这里是东山社区,住着2005年后棚户区改造后上楼的居民,约有4000多户,大多是矿区工人家庭。这里卫生所、学校、商店等一切休闲娱乐教育等设施俱全。但白天,偌大的社区却显得冷清。
平时只有在早上七点前和下午四点前,东山社区3路公交站点,能看到一些年轻的面孔。开往五龙、恒大煤矿、兴阜矿的班车准点地经停这里,接上下井的工人。
王云是兴阜煤矿的通风员,1984年从父亲那里接班,成为最后一批全民固定工。
最近几年出门,他最经常派跑的是医院。多年的井下工作让他患上了风湿,每个晚上都疼得睡不着觉,一般止痛片已经不起作用。“几乎没有矿工不得风湿的。”
王云还有五年就退休了,“有盼头了,但也更难熬了。”
为何会更难熬?“孙家湾矿难,有两个工人第二天就要退休了,却没走出矿井。”说完这句话,王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。
虽然现在生产工作环境是过去不能比的,可张华还是怀念三十年前刚参加工作那会儿。矿工有着明显的优越性。除了定额分配,矿工有额外的粮米油肉,甚至每月还有十斤的保健酒。井下易染风湿,适量的酒有助于驱寒。
曾经子承父业的矿工们,如今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个“全新的未来”。
11月28日,受伤矿工孙原泽的儿子从寄宿学校赶来看望他。倚在床头,拉着父亲的手,却不敢抬头看父亲头部的伤,十几岁的男孩哭了起来。
“换个工作吧,下矿太危险了。”男孩祈求父亲。
孙原泽没有接话,他细细问起儿子的英语成绩,是否拿到了三好学生奖状。把儿子送去寄宿学校,他希望孩子能得到更好的教育。
儿子走后,孙原泽躺在床上半晌没说话,矿工危险,但对他却是最擅长的谋生之道。“伤好了就下井,给儿子攒大学学费。”
(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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