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、情法难容
石贵良此去B县,心绪不同以往。前两回理直气壮,大有吊民伐罪之感,而这次却觉底气不足,腰杆挺不起来。
没想到鑫丰矿的情景也与以往不同,竖井上的天车轮子停止了转动,斜井口的绞盘机没有了轰鸣,洗矿场难见人影,整个矿区一片死寂。金矿办公大楼,虽然豪华依旧,却也失去了往日的喧嚣,车场空荡荡,楼道静悄悄。
鑫丰矿这是咋啦?石贵良正满腹疑惑地张望,恰巧碰见办公室的刘主任,连忙上前打招呼,没想到热脸贴了个冷屁股。
刘主任脸上带冰霜,话语带芒刺:“呵,我当谁呢?原来是把金矿搅停了产的石大村长呀!咋?不远千里拐着腿看热闹来啦?”
原来,黄鸣霜的专访见报后,A市安监局屈于舆论压力,已下令B县所有金矿停产整顿,鑫丰矿是整顿重点,职业健康设施不达标不准开工。为此,鑫丰全面停产,管理人员减薪放假,农民工辞退回家。一夜之间断了收入,人们情绪激愤,千夫所指,众口皆骂石贵良。刘主任的刺话,那算是客气的呢。
石贵良略觉尴尬,只好岔开话题打听冯萌生。
刘主任尖刻讥笑道:“你找冯矿长,有脸见他吗?不怕他骂你丧门星?”
石贵良一时窘住,脸成了变色鸡。
好象从地下冒出来一样,冷清的楼道突然就积聚了好多人,个个横眉冷对,怒目圆睁,仿佛要生吞活剥了石贵良。
“好小子,你还敢来鑫丰,找死不成?”
“他搅了咱们的饭碗,咱打断他另一条腿!”
“对,对,不能便宜了这小子!”
“……”
愤怒的人们叱骂着就要动手,正好冯萌生闻声赶来。
“我看谁敢动手?反了你们不成?”压住愤怒的人群,冯萌生又道。“再怎么说,老石也是我的战友,你们对他不恭,就是对我不敬!”
人们敢怒不敢言地恨恨离去。冯萌生拉着石贵良走进矿长室。刘主任屁颠颠跟来,倒了杯茶水,皮笑肉不笑地端给石贵良。
“贵良,你到矿上来,有什么事吗?”冯萌生尽管这么说,脸上却没了往日的热情。
“我……其实也没什么事。”石贵良犹豫了。鑫丰矿的停产,石贵良始料未及,矿上人迁怒于他,更是万没想到。事已如此,还能张口讨要抚恤金吗?
“没事?不可能。”冯萌生摇头道。“贵良,我这不还没被免职吗,啥事尽管说,只要不是为尘肺病讨钱,其他的事我全答应。”
石贵良苦笑下,没有言声。
冯萌生有些嗔怪:“贵良,你啥时变了个人啦?”
“好,我说。”石贵良下了决心。“萌生,你曾说再给我两万伤腿抚恤金,现在还算数不?”
冯萌生怔愣下,随后慨然道:“咋不算数?刘主任,你马上到财务去支。”
刘主任嘟囔道:“冯矿长,财务现在哪还有钱呀?我去也是白去。”
冯萌生发了火:“叫你去就去,罗嗦什么?”
刘主任十分不情愿地出去了,屋里静了下来。两人都有满肚子的话,可又难以出口,就这样憋闷着,谁也没再吭声。
刘主任回来了,将两迭百元钞票递给石贵良,让他当面点清。石贵良没有数,把钱装进口袋。
“萌生,谢你了。”
“不谢。还有啥事?”
“没有了。”
“本想请你吃顿饭,又不合时宜,算了吧,下次再说。”
“不用,俺这就走。”
“好吧,也就不留你了。”
然而,当冯萌生送石贵良出来时,吃惊地看到,楼门口竟让黑压压的人群堵了个水泄不通——数百名因鑫丰停产而没活干的民工,手持棍棒,嗷嗷怪叫着不让石贵良走。很显然,定是矿上的人唆使民工们来围攻石贵良。
石贵良见状,心生惨然,要说金矿管理者恨自己告状,倒情有可原,可这些身受粉尘之害的民工,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样呀?因为石井民工今天的惨境,就是他们明天的镜子,更何况,若是自己告赢了状,对矿上的民工也有好处呀,不说能否改善作业条件,就是以后得了尘肺病,最起码也可以得到医疗补偿。
石贵良忍耐不住,便大声喊道:“民工兄弟们,咱们不是仇人,是同一个井巷子里卖命挣钱的工友,只不过早吃了几年的石头面子,落下个生不如死的尘肺病。兄弟们呀,如果你们到俺们石井去,看看整天挂着液瓶,像三伏天狗一样张嘴粗喘的病人,看看不堪病魔折磨而死,白发人送黑发人,幼儿摔不破瓦盆的惨状,大家就明白俺为何拐着个腿讨钱告状啦——”
不等石贵良再说下去,民工们就吵嚷开了。
“你们得尘肺,那是你们活该倒霉,俺们咋不得呀?”
“俺不管啥尘肺,俺只知道干活挣钱,矿山停了产,俺就没钱挣了。”
“就是,要不是你穷搅和滥告状,咋会没活干?”
“俺们千儿八百里地来了,路费也花了好几百,下不了井,吃啥?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,咋办?”
“告你说吧,今儿个你要不答应撤状,俺们就饶不了你!”
“他不是刚讨了两万块钱么,就让他包赔咱们的损失。”
“对,抢他狗日的。”
“……”
群情愤起,似黑海怒潮,眼看疯狂的民工群就要吞没石贵良,冯萌生突然大吼一声:“混蛋——谁敢胡来,我就叫警察把他抓起来!”
狂呼咆哮的民工,顿时如冰封的潮浪谔然不动了。
趁此,冯萌生低声对刘主任说:“快叫我的车过来。”
顷刻,一辆乌黑锃亮的“奔驰”轿车驶来,民工群顿时裂出一条车道。
冯萌生招呼着石贵良上了车。没趣的民工,夹道望着“奔驰”而去。
在车上,冯萌生苦青着脸,一声不吭。石贵良却为战友的侠情义举所动,心头紧抽,眼眶发酸,情迷意乱,似觉愧疚,隐隐涌动起弃状的念头。
送到车站,二人道别,情动之下,石贵良差点握手言和,但猛然想到村民惨景,顿悟自己的使命,于是心一横,撑起双拐,硬着脸走了。
石贵良回到石井,就着手组织去A市做尘肺病鉴定。
多数患者都愿前往,只是病重的几个人迟疑,说是有今天没明天的,要是去了,客死他乡,还得钻火化炉,不如在家等死,却能落个整尸首入土。石贵良说:“越是病重的人越应该去,这才有利裁决索赔呢。”有人说:“就是想去,一步都迈不动了,咋弄?”石贵良说:“轻病号帮重病号,大伙儿相互帮衬着,咋也能去的了。”病得最厉害的王祥发了狠:“去!就凭石村长的这番操劳,就是当了野鬼孤魂也认头了。”
几天后,近七十位尘肺病民工启程了。想当年,这些人出山打工时,身板个个像石雕铁铸一般,走起路来一蹦三跳,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,而如今却是怎样一番情景?打头的石贵良,架双拐悠着半条残腿,身后是灰面粗喘步履蹒跚的一行人,重病号相互搀扶踽行,四个濒危人坐在破椅子上,由轻病号抬着走。全村人都来送行,老人们千叮万嘱,孩子们高呼热叫,女人们掩面抽噎,比当初送葬愣秋还显凄楚。
走到村口,王祥让抬他的人停住。他挣扎着走下抬椅,一步一喘地来到老槐树下。村口这棵老槐树,据说已有三百多岁了,长空了心,老歪了身,秃枝枯桠上年年透出些鲜枝嫩叶,像慈善的老人一般,不分日夜专候着离村归来的世代乡民。王祥仰面望望老槐树,两颗浊泪映着阳光闪亮。稍许,他低头从怀里掏出迭黄烧纸,颤巍巍划火柴点燃。轻盈的纸灰像团舞的黑蝴蝶,萦绕着老槐树飞散空中。
王祥的举动,令人心悸,有人竟低声哽泣起来。石贵良嗔道:“王祥,咱去体检讨赔偿,是高兴的事,你这是弄啥?”王祥苦笑:“咳,提前给自个烧点纸钱。”